
受訪:阿伯布克(Luiz Aberbuj,打破沈默猶太散居群體教育專員)
訪問:老旭暉
我是阿伯布克,今年卅二歲,現職打破沉默(Breaking the Silence)的猶太散居群體教育專員。我來自巴西,生於南部的阿雷格里港。那裡有巴西第三大的猶太社群,所以其實也不是很大,只有數千名猶太人。
在這種環境下,我在猶太社群中長大,在猶太學校讀書,在保守派的猶太會堂中成長。但他們只是在神學上保守,在其它方面非常自由和提倡改革,是非常好的社群。而猶太身份、與以色列的關係等問題,在我家裡是很重要的事。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但對我影響最大的,絕對是青年運動。我在青年運動中長大,一個錫安主義、社會主義的青年運動。
在那裡,我開始參與政治。我開始每事問,關注這裡發生的各樣事情。當然也認識了很多關於衝突、戰爭、佔領的種種,並開始真正與以巴地區的現實接軌。
我十八歲那年第一次來到以色列。那是2011年,我參加了一個空檔年(gap year)計畫,期間學了很多東西。來過之後,所有這些與土地和以色列的聯繫都變得有意義。然後我就想,也許將來會願意在這裡定居。
我也是在那個計畫中認識了打破沉默。我記得從那時起,聽了他們的簡報之後,就開始思考各樣有關現實情況、安全、巴勒斯坦人和佔領的問題。那個簡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是空檔年計劃中很深刻的經歷。
計劃結束後,我回到巴西,在青年運動和猶太社群中工作了2年多。然後在2014年3月決定要去以色列,留在那裡生活,體現我身為猶太人與這片土地的聯繫,做錫安主義的好孩子。
我在3月抵達以色列。在那個年紀,我們要面對從軍的問題,我知道軍隊會徵召我,因我到這裡時已經廿一歲。但在我心中這絕無問題,我非常願意服役,願意保護以色列,為此非常自豪。我被徵召入伍有很重要的象徵意義,因為我是家裡首位在以軍服役的人。
儘管我對佔領很多批評,卻很投入軍旅,也很樂意服役。我在錫安主義、社會主義、非常改革派的環境中成長,希望兩個民族各有自己的國家。我們想要和平,我們必須實現和平。我也有點天真,認為巴勒斯坦人好勇鬥狠,是恐怖分子、憎恨我們、反猶,而我們所作的都是被迫、無可奈何。
在我服役期間,開始常常去問,究竟我們在做甚麼——這樣做會改善安全嗎?這樣做竟算合符道德?為甚麼我們要闖入這所房子,而那裡只是一個普通家庭?為甚麼我要截住這人?他做過甚麼?那些信息從何而來?為甚麼殖民者可以向我的指揮官發號施令,干預軍事決策鏈——即使他只是位平民?
所有這些問題開始令我感到非常困擾。我在現實中看到很多隔離、很多貧窮、很多令我想起自己在巴西時一直就在批評的社會問題。巴勒斯坦人活在軍事獨裁管治下的事實,對所有拉丁美洲人來說都是非常敏感的。所有這些問題令我感到非常困擾。
但令我無法再忍受下去的,是我看到自己在希伯崙街上截查兒童,檢查他們的書包——這就是我執行任務、保護人們、確保安全的應用之法。我截停剛放學走到街上的孩子,檢查他們的書包。
那一刻記憶猶新,我不是想用暴力,不是想嚇怕孩子。在我心裡,我認為自己是位行事正直的軍人,是位進步人士,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但那一刻令我感到非常困擾。我來這裡不是想做這些,我當兵是要保護以色列和捉拿恐怖分子,而不是做這種在兩個民族之間實施種族隔離政策的警察。
那一刻,以及種種問題,促使我再次聯絡打破沉默,提供我的證言,並加入反對佔領的行列。
從那時起,我參與了許多不同計劃,其中有部是關於希伯崙的紀錄短片,由我和另外五位曾在那裡服役的軍人講述自己在城裡的經歷。幾年後,我正式加入打破沉默。
打破沈默是甚麼組織?她的目標又是甚麼?
我們是由退伍以軍軍人組成的組織。我們曾在佔領地區服役,其後開始質疑種種現實問題,以及在被佔領區上實施的政策。
打破沈默於2004年第二次起義之後成立。那時以國境內充滿血腥暴力,在巴勒斯坦有很多殖民者暴力、軍隊暴力,但在以色列也有很多恐怖襲擊,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非常可怕的時期。
這班納哈爾旅(Nahal Brigade)第五十營的軍人,那時正駐守希伯崙。他們發現自己在希伯崙所面對的實際情況、執行的任務、接受的命令,與以色列社會所描述並相信正於西岸地帶發生之事,存在巨大落差。
因此,他們決定把所見所聞帶進以色列社會,期望能引起公眾討論——他們目睹很多暴力、收到不道德的命令、殖民者和土地侵佔,以及種種惡劣情況。
他們決定在特拉維夫舉辦攝影展,展出自己拍的照片,彼此收集到的證言,向以色列社會呈現希伯崙的真實一面。他們認為以色列人不願討論這些事,不願真正瞭解實際情況,又或寧願相信、跟隨官方說法,指一切都是為了安全。而這就是他們開始問自己的問題:「一切都是為了安全嗎?」
展覽結束後,他們開始收集士兵證言的計劃,並開始明白其實這不僅是安全問題,更是涉及某種計劃——由以色列殖居者和以色列國家領導,極為狂熱和宗教性的計劃——而以軍就負責將之化成事實。
他們明白事情不必如此,而且可以改變。總括來說,以色列佔領本身是一項政策,是以色列決策者選擇不作為的政策,他們讓問題一直持續下去。在這個劇本下,在混亂情況下,有些人乘機改變實際情況,使之變為自己想要的新現實——以非常彌賽亞原教旨的想法去建構以色列國。
因此,我們的目標是結束佔領,引發討論,並促進具教育性的答問和教育活動、講座,以及舉辦到希伯崙和希伯崙南山的考察團,將當地實況帶進以色列社會,以及海外的猶太人——我們認為他們也在這事有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結束佔領,並希望透過共存、外交與和平的方法達至和平之路。
10月7日對你造成甚麼影響?
10月7日發生之事令人極為震驚、非常可怕,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那天早上我被警報吵醒,打開電視,看到有五十人被殺。我心想,這太瘋狂了,五十人?!這是絕對荒謬,怎會發生這樣的事。然後,我看到人數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而且未有停止上升。於是我明白有重大事件發生了,軍隊會徵召我去服後備役,我會去那裡……
此前我沒有服過後備役,並有種經已解放的複雜感覺,也嘗試不再服役。但在10月7日,我確實感受到壓力,我覺得有大事正在發生,我覺得這是戰爭,是正當之戰。我們受襲,他們劫持了人質。因為很多……恐怖分子,我指的是哈馬斯恐怖分子。情況非常混亂,很多人被殘暴殺害,情況非常可怕。我覺得自己需要做些事。
幾小時後,我的指揮官來電,我心想:「我們要進入加沙,我們要在加沙戰鬥。」這十分可怕,但情況就是這樣。但當我的指揮官來電時,他說我們被派往烏里姆基布茲(Kibbutz Urim)附近的基地,距離加沙邊界十二公里。
就像之前所說的,起初我確實認為我們在做正當的事。我們會救人質回來,重新確保邊界安全。但隨著時間過去,而我就在邊界附近,可以聽到和幾乎看到所有發生在四周之事,並開始思考每次爆炸聲所代表的、炸彈正落在哪些地方……
當你開始思考加沙地帶的人口結構——那裡大約有二百三十萬人,其中超過一半的人是十八歲或以下。你就會問:「為甚麼要進行地毯式轟炸?這樣就能把人質救回來嗎?」
我們大肆宣揚在那裡造成的種種破壞。無論在基地或以色列社會,非人化的講法開始變得非常普遍。部長、領袖和社會大眾都在討論非常可怕的事,說巴勒斯坦人不算是人、應被「轉移」、應被殺害、沒有一位無辜。
有很多宗教原教旨主義者和說法嘗試去將這種觀點合理化,而這種做法是絕對瘋狂的。但在以色列社會,政府就濫用我們的痛苦,而人們亦確實感到痛苦、受到創傷,處於可怖之中,而政府就主張報復的講法。
所有種種疊加起來,我開始問自己:「我們在這裡到底要做何事?」然後,殖民運動說要重新殖民加沙,又有部長支持他們。那些部長說要「轉移」,說重新殖民加沙和建立種族隔離制度是唯一方法,那時戰爭還只是剛剛開始。於是我開始明白當中有些非常醜惡之事,不只是關乎人質和安全問題。
但對以色列政府來說,他們正乘機推動自己的政治利益。對政府來說,我們有人質被挾持、成千上萬人被殺、巴勒斯坦人也是人有人權,這些都無關重要。他們感興趣的,是將自己的彌賽亞夢想化成事實。
這令我們陷入了近500天的戰爭(編按:訪問於2月進行),我們仍然有人質被挾持,加沙的人道危機是我從未想過會有可能發生的。這一切必須停止,絕對必須停止。
10月7日後打破沈默有收到新的證言嗎?
我們從10月7日開始收到證言,我們在加沙四周的社區有很多拍檔、朋友和支持者。他們當中有很多人確實受到襲擊,至今仍在復原的過程中。此外收集證言本身需要時間,在一般情況下,軍人需要很多時間來處理自己服役期間的所經所歷、所見所聞,以及所執行的命令,所處身的情況。
一般來說,當你完成服役,你就不想提起、你想忘掉……你很累、你很餓,你長時間做了很多自己不想做的事。當事過境遷,你想過自己的生活、開始學業、和朋友旅行、和家人一起。但也有很多人對自己所做之事仍有道德掙扎,究竟自己做了甚麼,所以我認為這需要點時間。
此外,當我們收到證言時,需要通過非常嚴謹及緊密的驗證程序,確保它們不是憑空捏造,是真實發生之事。我們知道要怎樣驗證,但這個過程需要時間。
我們已發布了一些證言,並跟願意露面和討論具體問題的證人保持聯絡,又協助他們聯絡傳媒,讓他們對戰爭的聲音被聽見。但我們會繼續收集證言,而且有很多士兵仍在加沙、西岸或其它地區服役。有些人自10月7日以來已服役近500日,他們仍然身處前線,因此還需要些時間。
但我們已經發布了有關史達締曼(Sde Teiman)軍事基地的酷刑證言,有關納札林走廊(Netzarim Corridor)附近的格殺勿論區,我們有軍人見證平民在那裡被殺的證言。
我們會繼續公開軍人之聲,向以色列社會表明——很遺憾地——我們不能盲信己方政客。他們有自己的利益,有時也會說謊。在這個歷史性時刻,我們需要撫心自問——我們想要成為怎樣的社會和國家。
其他人如何可以支持以巴和平?
我相信巴以衝突涉及的問題非常廣泛,也非常重要,當中涉及佔領行為。而我相信這裡發生之事,已不再是地區性的問題。
在以巴發生之事,本身就已經是國際衝突。有很多國家,非常富裕的國家,非常強大的國家,正介入這裡的各樣事情。當中有美國、有支持哈馬斯的伊朗、有購買和輸送軍火到以色列國的德國,很多國家都有插手。這裡涉及的是國際問題,我們不能把它當作地區事件,是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間的問題,事情並非這樣。
我相信其它國家也在為自己的利益盤算,互相支持或包庇。但非常重要的是,從國家、領導層、政治家,直到公民社會的層面,大家都要組織起來,討論問題、施加壓力。
在世界各地的巴勒斯坦人和猶太人之間建立橋梁也非常重要。我們毋需成為敵人,我們需要架起聯繫人與人之間的橋樑,這樣大家才能對話。我會聽你訴苦,你也聽我訴苦。我會聽你的故事,你也聽我的故事,然後我們就可以締造新的氛圍。我們正面對如此激進、對立的社交媒體及通訊革命,令世界逾來逾兩極化,將大家變成敵人,使問題難以處理。
因此,如果你有猶太朋友,如果你有以色列朋友,如果你有巴勒斯坦朋友,跟他們討論所發生之事是非常重要的。討論佔領行為、討論恐怖主義、討論一切需要討論的,這樣我們才能改變情況。
我深信,像你們這樣的組織也是很好的例子。我們可以做些事引起關注、鼓勵參與、開始認識,真真正正明白這不是零和遊戲,不是非黑即白,不是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人的情況。
我們可以締造新的氛圍、新的局勢。這只能通過對話、外交、尊重與和平來實現。是的,這是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