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

《二百米》劇照

筆者:朱聖盈(正在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就讀的台灣基督徒)

關於這個日子、這個政體、這個國家,也許可以慶祝的,是民主化以後我們可以享受的事。難過的是,民主化以後的臺灣,我們確實可以認識並且批評國家過去或現在犯下的暴力與錯誤,但也開始認識這世界好多地方都發生國家暴力,這些暴力令人心碎到一個程度,心裡會衍生一種「不如不要知道這麼多,知道太多是一種痛苦」的感慨。

2020年,在台北電影節看了巴勒斯坦導演納伊法(Ameen Nayfeh)執導的《二百米》(200 Meters),故事背景是一個家庭因為以色列國在西岸(West Bank)建立了隔離牆之後,男主角不願意拿以色列國身分,而留居巴勒斯坦,而女主角為了讓孩子在以色列國有比較好的教育環境而不移居到牆外(巴勒斯坦),兩造因此分居兩地;其實兩人的距離只有二百米,但是築牆以後,男女主角和孩子們見面,如果不事先申請,就要非法入境;電影劇情更刻劃了因為男主角巴人身分,取得入境核可之關卡重重的窘境。導演在一次專訪表示,這個故事取材他自己的生命經驗:「我們家就是因為西岸隔離牆從此和母親分隔兩地……有一天不再被允許過去,如果我要去探望家人,要用偷渡的,那對我來說是巨大的創傷……所以在拍攝第一顆鏡頭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那顆鏡頭就是——男主角痴痴地望著隔離牆, 隔離牆過去就是他妻小的居住地。

2022年,我在國際紀錄片影展看了《雅穆克圍城日記》(Little Palestine: Diary of a Siege),那是大馬士革大學社會系學生記錄巴勒斯坦難民滯留鄰近敘利亞的雅穆克難民營(Yarmouk Camp,亦譯雅爾矛克)的故事,這群難民在流離時遭遇敘利亞內戰轟炸被封鎖的「圍城」生活長達一年。當地生活環境非常惡劣,物資與醫療用品都匱乏,身受逃亡創傷的長者、肩負同胞生存任務的成年人、沒有什麼休閒娛樂的幼童,全部成為圍城中的囚徒。片中有一段對白這樣說:「圍城就像生活在監獄裡的一天,不是逐漸瘋狂,就是邁向自殺的道路。在圍城之下,時間是被圍困者真正的地獄。」而我更難以忘記的是,放映後的答問時間,一個觀眾提問:「巴勒斯坦的難題已經要一百年了,到底什麼原因讓巴勒斯坦無法獨立?」導演簡單的一句話結束這場座談──「因為以色列的佔領。」

或許,我對以巴議題的探索所帶來的痛苦,它的源頭可能更早。小學四或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跟哥哥一起看電視,看到一個「加薩走廊」(Gaza Strip,或譯加沙地帶)專題的國際新聞。印象很深刻,我看著跟我年紀一樣大的幾個男童(記者強調他們十至十五歲不等),拿著長槍穿梭在巷弄間,我當時不太清楚為什麼,或許他們把槍當作玩具,或許他們已經背負一些民族任務。當下哥哥跟我說:「跟你一樣年紀大的小孩要拿槍對抗敵人。這是他們的生活。」

那個懵懵懂懂的開始,也可能是在高中三時去的全科衝刺班。當時老師幫我們複習世界歷史,教到穆斯林的崛起,老師問我們:「想到穆斯林,你們會想到什麼?」大概是有同學說了「恐怖主義」、「恐怖分子」、「賓拉登」之類的話,平時愛搞笑的老師突然轉換態度,義正嚴辭地說:「穆斯林不會隨便攻擊別人。穆斯林的『聖戰』不是『戰爭』,是『抵抗』。」……「你們可能沒有被欺負過,就不知道為什麼要抵抗?」

抑或者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在最愛的師大修了《道德推理》。其中一堂課我們討論以巴衝突。老師讓同學們自由公開地發表意見,讓我非常驚訝的是,有好多同學公開支持巴勒斯坦,那是在保守、特別愛讀聖經、相信「以色列」是上帝揀選來承接聖地(Holy Land)的信仰群體裡長大的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事。幾個同學大致說了以色列國如何佔領了巴勒斯坦土地的歷史,並對以國境內的非猶太人差別待遇的故事,所以如今巴勒斯坦或加薩走廊有這麼多激進反抗份子,是以色列咎由自取。老師聽完後也激動地回應,他問:為了反抗,在無辜平民家的地下道裝炸彈隨便亂炸一通,是理所當然的嗎?他的臉有些漲紅,原本議論紛紛的教室突然安靜。下課前,老師依然溫柔地謝謝大家熱絡的討論與意見。

有時候,痛苦也可能是因為信仰群體裡的孤單。2019年,世界微光的戴芯榆和愛穆小組辦了講座,邀請阿瓦德(Alex Awad)牧師來臺灣分享以巴議題。當時的下午場是在一間教會,主要聽眾是基督徒;晚上場次則廣邀臺灣公民參與。下午場次,人數不是太多,阿瓦德牧師有充裕的時間,花了一個多小時細心講解:聖經中的以色列,不是現在國際社會的以色列,以及聖經中的預言不是運用政治及軍事力量來達成等……分享結束,牧師歡迎聽眾交流對話,一個姊妹堅持「聖經裡說以色列民族會回到這片土地上。」印象很深刻,牧師回應「我剛剛不是花了一小時在處理這個問題嗎?」晚上場次,回到世界微光的主場,高朋滿座,好多聽眾甚至必須站在座位區後方聽講。這一場,牧師從公民參與、國際關係的角度切入。分享結束,一樣開放提問,在場一半以上不是基督徒,相較於下午場,提問問題多半是:身為臺灣人,我們可以做什麼幫助巴勒斯坦?我們如何抵制美國擅自宣佈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的主權誰屬?如何看待我們反對的強國政權支持巴勒斯坦等。

為何有些基督徒可以對他人的受苦面不改色?尤其那些受苦正是因為你的宗教狂熱結合政治力量而造成的。

當然,我遠在東亞觀看別人痛苦而來的痛苦,永遠不及正在體嚐戰火、斷電、缺糧……的加薩走廊平民以及飽受恐懼威脅的以色列居民之苦,也永遠不及已經承受近百年的欺壓、污名、圍困、剝削……的巴勒斯坦人所受的苦。

The Kingdom of God is justice and peace, and joy in the Holy Spirit
Come Lord and open in us the gates of your Kingdom
(Taizé)

神的國是公義、和平,並聖靈中的喜樂
主啊,願你快來,在我們心內展開你國度之門
(泰澤詩歌)

「主耶穌啊,我願你來!」

啟示錄廿二20

原文刊於筆者面書,蒙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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