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到海與納粹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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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從河到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的示威標語(Raya SharbainCC BY-SA 4.0

作者:老旭暉

早前,柏林影展拒絕播出《眾生相》(Queerpanorama)伊朗演員謝卡里茲(Erfan Shekarriz)支持巴勒斯坦人的錄像聲明,曾憑《濁水漂流》奪獎的該片導演李駿碩代為現場演講。由於聲明最後以「從河到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作結,事件在香港以至華人群體又引起了一番討論。

坊間的回應不少是立場先行——親以崇猶的人直斥甚至恥笑李駿碩,而聲援巴人的當然就拍手讚好。甚至連以色列駐港領使館也參了一腳,高調發聲明譴責

此外,由於德國警方也介入了有關事件,有藉販賣反美或擦阿爺鞋為生的人也乘機抽水,借此諷刺西方社會雙標。

在吵罵聲中,從約旦河流到地中大海的歷史和意義——以至真相,已不再重要。

從河到海的歷史

1919年世界錫安主義大會(World Zionist Organization)在一戰後的巴黎和會(Paris Peace Conference)提出,要求戰勝國承認「猶太民族對巴勒斯坦地的歷史所有權,以及猶太人將巴勒斯坦地重新規劃成自己民族家園之權利」時所要求的土地,其實比後世理解的從河到海更大,超越約旦河東,至其時的漢志鐵路(Hejaz Railway)邊緣。

然而,錫安主義者的要求當時未獲接納,而戰勝國英法瓜分奧圖曼領土的最終定案,就劃定了各條現代中東邊界。前者最後將英治巴勒斯坦地區(British Mandate for Palestine)一分為二,約旦河東的外約旦(Transjordan)交給屬哈希姆家族,日後成為約旦首任國王的阿卜杜拉一世(Abdullah I)管治,而英國自己就控制河西之地。

在麥克馬洪—候賽因信函(McMahon-Hussein Correspondence)、《賽克斯—皮科協定》(Sykes-Picot Agreement)、《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等之間的世局變遷、爾虞我詐、一廂情願……受制於現實情況,主張大以色列(Greater Israel)和擴張主義的修正派錫安主義(Revisionist Zionism)被打入冷宮,主流錫安主義者集中精力在從河到海——就是當下的以巴巴以地區——爭取建國。

1967年六日戰爭,阿拉伯國家大敗,泛阿拉伯主義(pan-Arabism)此後無人問津,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簡稱巴解)成為巴人代表,從河到海的說法開始在巴人間流行。

巴解於戰前通過及於戰後修訂的憲章,分別指組織的目標是要「收復被篡奪的家園之全部」及強調「解放巴勒斯坦」,而兩者亦分別表示「原籍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只要願意和平且忠誠地生活在巴勒斯坦,就應被視為巴勒斯坦人」及「在錫安主義入侵開始前通常居住在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將被視為巴勒斯坦人」。

1969年,巴解在大會通過的官方文件中表明要「在巴勒斯坦建立自由民主社會,涵蓋所有巴勒斯坦人,包括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人……並將巴勒斯坦從國際性的錫安主義霸權中解救」。而在1973年的大會中,更表明要建立「所有公民都能在平等、正義和互助中生活的民主社會」,並「反對基於種族、膚色和信仰的一切形式偏見」。若用往後的述語來說,就是一國方案(one-state solution)。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三點——一、六日戰爭後的巴勒斯坦民族主義主流,提倡建立的是世俗民主國家;二、從巴勒斯坦人的角度來說,錫安主義本質上是殖民主義,故此反對以色列國的主因是「解殖」,而非民族或宗教仇恨;三、相對由始至終都高舉猶太民族宗教旗幟的錫安主義,其時巴勒斯坦人政治運動的包容性似乎更大。

由於錫安主義要建立的,是要由猶太人「當家作主、自己話事」的民族國家,錫安主義者——不論左右——對巴人提出的政治體制自然沒有興趣。

當支持修正派錫安主義的以色列右翼政黨利庫德於1977年成立時,其黨綱甚至宣稱「在大海和約旦河之間,只會有以色列主權」(between the Sea and the Jordan there will only be Israeli sovereignty),將從河到海的說法白紙黑字寫在政治綱領之上。

1987年巴勒斯坦人第一次起義,「從河到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或類似的口號常見於巴人示威當中,而哈馬斯也於此時漸露頭角。值得留意的是,有學者指起初哈馬斯並不喜歡用從河到海這種說法,認為它太容易令人聯想到世俗的巴解組織。

兩次起義之間,巴解跟以國簽定《奧斯陸協議》,兩國方案(two-state solution)取代一國方案成為巴人政權的官方立場。

2017年,哈馬斯修改憲章,明確表明「拒絕任何從河到海全面和徹底解放巴勒斯坦的替代方案」,但隨後又指「在不影響其否定猶太錫安主義和不放棄任何巴勒斯坦權利的情況下,哈馬斯認為按照1967年6月4日的路線,建立一個以耶路撒冷為首都、擁有完全主權和獨立的巴勒斯坦國,讓難民和流離失所者返回他們被逐出的家園,是民族共識的方案」,兩者似乎前後予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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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世界錫安主義大會於1919年要求而繪製的地圖(網上圖片)

一句說話 各自表述 雙標不斷

10月7日後,「從河到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甚至乎就是從河到海幾隻字——被不少以色列人和親以組織說是反猶、支持哈馬斯的口號。

無可否認的是,不少巴人及其支持者心裡確是認為以色列國根本就沒有合法存在的理由——1947年分割方案是強權強加在巴人身上。其中有的更主張在巴勒斯坦地的猶太人——特別是那些在錫安主義運動後才移居當地的——應回歸他們本處。

然而,對許多人來說,「從河到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卻又只是一種渴望能在自己土地上自由生活的願景和目標。

今日在以國買到的紀念品,其「地圖」同樣是從河到海——包括西岸及加沙地帶。而極端的猶太及基督教錫安主義者,長久以來亦一直夢想並努力實踐將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趕走的計劃。

當我們察看歷史和當下情況,將從河到海簡化成「反猶」,或是提倡要對猶太人實施種族滅絕的說法,然後一竹杆打一船人,與此同時又無視以色列政府多年來否定巴人在從河到海之地上的權利,實實在在地將西岸地帶「猶太化」的行為。一指指人三指自己,或許這樣做的人只是將自己所想投射予人,every accusation is an admission,並借「反猶」去打壓異見聲音而已。

再者,反對猶太至上的錫安主義是否等同反猶,本身亦已具爭議性——在美國,逾年輕的猶太人對以色列國逾少情感包袱。不少批評以色列政府的人和組織,本身都是猶太背景。

與此同時,當納粹大屠殺的記憶對很多人來說仍然記憶猶新,極端分子以至別國政客的狂語狂言,會觸動以色列猶太人及同情者們的神經,也是絕對可以理解。

不過,令人最感諷刺的,是如反誹謗聯盟(Anti-Defamation League)這自稱「打擊反猶」的機構,於早前馬斯克在特朗普就職典禮上做納粹敬禮(Sieg Heil)之時,竟然指對方「似乎在激動時做了個尷尬動作」,而內塔尼亞胡更指對方被「抹黑」……然後馬斯克繼續在其社交帳號用納粹人物和詞彙「講笑」。

當從河到海就必然是支持哈馬斯口號,納粹敬禮卻要用量角器才能分辨清楚。難怪早前反誹謗聯盟的格林布拉特(Jonathan Greenblatt)訪港時,被人批評沒有資格就反猶向他人說教。蠓蟲就要濾出來,駱駝卻倒吞下去,是不少人在談論及認識巴以以巴時的寫照。

此外,特朗普提出的加沙發展——實為種族清洗——計劃;白宮內的基督教錫安主義者,包括主張稱西岸地帶為「猶大及撒馬利亞」,又指「沒有所謂佔領」的駐以大使哈克比(Mike Huckabee)、支持重建第三猶太聖殿——代表要拆毀金圓寺及阿克薩清真寺——的防長海格塞斯(Pete Hegseth);美國政府以「反反猶」為名去打壓支持巴人的學生活動及施壓美國大學;並且繼續源源不絕的將武器彈藥送到流奶與蜜之地……當加沙嬰孩連哭喊也都無力小孩為求溫飽搜刮鍋底之物,如此雙標,實在無言。

從河到海 找共存與人性

誠然,從河到海本身所指涉的,嚴格來說只是地理區域。除了「巴勒斯坦將自由」外,有人會配上「只有以色列國」,亦有人配以「巴勒斯坦屬阿拉伯人」、「巴勒斯坦屬伊斯蘭教」。

以哈戰事初期,在某個以巴群組有人討論從河到海的下句應配甚麼才好,有人提出「從河到海,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將和平共處」(Israelis & Palestinians shall live in peace)、也有人說「從河到海,所有人都應自由」(every human should be free)。

1997年,曼德拉在聲援巴勒斯坦人民國際日的演講中,提到「……但我們很清楚,巴勒斯坦人沒有自由,東帝汶、蘇丹和世界其它地區的衝突仍未解決,我們的自由也有所缺欠……」。

在異化了的世界中,我們或會以為自己正身處孤島,或因慘痛經歷而對人性充滿懷疑,甚至因被折磨而變成惡魔卻不自知。

或許,當下我們最需要在從河到海——以至全世界——之中尋找和追求的,不是主權、也非自由、而是看得見大家都生而為人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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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籲以方停止佔領巴人土地的猶太示威者(Alisdare HicksonCC BY-NC-SA 2.0

謝卡里茲的聲明全文

當你觀看這部電影時,數以百萬的巴勒斯坦人正被西方資助、殘暴的殖民國家以色列扼頸窒息。

德國政府及其文化機構,包括柏林影展,正以不同形式助長針對巴勒斯坦人民的種族隔離、種族滅絕、殘暴殺害與清洗。

我促請你們——德國人民——在明顯專制、法西斯和可怕的政治氛圍下談論巴勒斯坦,繼續爭取言論自由。

我們的電影是關於自由、表達和解放。除非我們所有人都獲得自由,否則我們無一自由。

無論你是酷兒還是巴勒斯坦人,當您觀看這部電影時,我呼籲在座各位記念自1948年以來因德國支持的佔領而失去生命和生計的無辜巴勒斯坦兒童、母親、父親和我們的兄弟姊妹。

永不重演(never again)也應包括巴勒斯坦人的生命。從河到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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