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橄欖樹認識栽種之手,
—達維希(Mahmoud Darwish)
她們的甘油將會變成淚水。
作者:楚思
沒有被燒掉的樹
這兩塊橄欖木製成的飾品,我放在案前,隨時握在手中,撫摸那平滑的圓邊,看那些木紋,有些深棕色線條,杏色表面有一塊塊棕灰色像瘀青。來自一棵沒有被燒毀的橄欖樹。
近來常常記得這個故事:「當納粹士兵去到Helen父親的家,將他最愛的紫丁香樹剷走,移到了自己的軍營。那是Helen人生第一次見到父親哭泣。」猶太人Helen的父母最後在毒氣室被殺害,她是倖存者。她的孫女Katie現居於美國,在大屠殺紀念日時說到這個故事。她說到,她看到好明顯的相似之處。她想到以色列軍隊走到加沙居民被炸毀的家,帶著恥笑假裝用被遺下的廚具,想到那些被燒毀的橄欖樹。她說:「那棵紫丁香樹從她曾祖父家被挪移到侵害他們的人之地,同樣,巴勒斯坦世代用心照料的土地,被偷走被侵害。那不只是一場對物品的劫案。那是盜取靈魂。猶太人當年在屠殺所經歷的失去,現在於巴勒斯坦場景如鏡般倒影。」
這兩塊木頭來自巴勒斯坦的橄欖樹,倖存的橄欖樹。或許那樹曾被狠狠抱過,就像那幅經典圖片,婦人抱著橄欖樹幹,眉頭緊皺,嘴裡看似在喊叫。自從1967年起,估計超過一百萬棵橄欖樹被以色列軍方和佔領土地的定居者砍掉燒掉,光是在西岸已有超過八十萬棵,影響超過八萬家庭的生計。以色列還有系統地將巴勒斯坦本土的樹木剷走,例如換走橡樹、山楂、長角豆,換上歐洲赤松,令環境變得陌生。
對巴勒斯坦慢性種族屠殺滅絕清洗的可怕,不只是恐怖血腥的帶來死傷,那麼大手筆的破壞;不只是箝制性命的措施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計算加沙人每天大概只可攝取二千二百七十九卡路里去管制多少食物能運入,炸掉加沙的水庫又立法禁止巴勒斯坦人收集雨水,限制當地醫療設備;不只是破壞環境,剝奪人和土地萬物的連結,連海洋都有界限槍殺駛經界線的漁民;不只是破壞整個群體的共同情感載體,謀殺故事,炸毀博物館和圖書館,宗教古蹟;更磨蝕的是無孔不入的瑣碎細節,對生命力的壓抑,對生趣的滅絕,禁止加沙運入薯片、婚紗、尿片;控制人之常情,禁絕歡樂,也禁絕哀傷,單單講停火幾天,巴勒斯坦人興高采烈慶祝「囚犯」(不少沒經正式審問定罪就被關押)被釋放歸家後,以色列政府勒令禁止巴人表示歡樂(there are to be no expressions of joy),當加沙人想趁停火回家在瓦礫挖掘尋索自己親人埋葬,行經某通道的一些都被槍殺。不只是吸血鬼,不只是吸吮一切快樂的催狂魔,難以言明。
像我這樣身心俱疲的一個香港人
上兩星期做了一個夢,我在另一個國家,因應某種規矩,預約了一個服務,找人上門跟我換我這兩塊木頭。規矩大概是,在香港帶回來的東西,需要換成新版。那人遞上了兩塊木頭,一個木十字架沒有這圓滑的邊緣,一個心形,弄成好像一個人體屁股的形狀。兩塊木頭整塊都是深栗色,看起來很脆,像我從前中學跟同學在舊校舍隨手寫字的老舊書桌。我疑惑地問,你這兩塊是真的來自巴勒斯坦的橄欖木嗎?為什麼沒有看到紋理?我很愛我這木頭的紋理啊。那人說是啊,但我無法信任。濃烈的不捨令我心頭湧起一陣焦灼,我說我還是不換了,我要留住我這塊木頭,我要我這塊來自巴勒斯坦的橄欖木頭。那人聳聳肩離開,我才鬆一口氣。
從那個夢醒來後,我知道我是很怕我無法轉換涵接翻譯,將對巴勒斯坦的關注適切地放置進香港或讀書所在國家的場景。在不同地方關注巴勒斯坦,出發點帶著自身需消化克服的課題。我遇到從南亞到香港生活,作為異鄉人去關注巴勒斯坦這個異地的朋友,我又同時作為一個從香港到外地讀書的人,隔著當地社會問題的濾鏡去理解其他人如何理解巴勒斯坦。每一重的身份位置經歷視角帶來細緻的複雜性,多種的距離和矛盾衝撞。從一種角度來看,作為異鄉人還未能站穩自己位置,還如何越級去跟當地人一起關心另一個場景?但其實剛好相反。因為巴勒斯坦,我在此地找到多一些思想相近的朋友,反而開始建立到歸屬感,我相信在香港的一些異鄉朋友也如此。或許,每身處一道夾縫,都能迫出對其他身處夾縫者的共感,向彼此伸手才能開拓喘息的空間,關心是基於互相需要。
我也好明白身心俱疲的香港人,可能感覺很難關心巴勒斯坦。我暫不談道德判斷,先講人之常情。有朋友跟我坦白分享說,單單是看香港新聞都好疲累。明知巴勒斯坦情況更糟,實在覺得很龐大,不敢看。當我在香港感受到是怎樣的一種低氣壓後,也小心調整了自己在ig story分享的內容,不想迫大家大量接收大量戰爭影像,明知很多朋友深陷抑鬱痛苦了,倘我無法幫忙分擔或安慰,也至少不要隨便引發更大的創傷。我自己去年年尾也曾經幾度因為上癮般瘋狂看戰爭影像,又與人爭論,焦躁到幾次發燒,生活完全失衡,花好些時間去回復。我知道網絡上很多巴勒斯坦資訊的對象都是美國人,不少的視角都是怪責美國人不行動不去施壓給支持戰事的政府,這種怪責的態度未必能對應香港。當網民對於在香港默站的反戰行動者冷嘲熱諷,說什麼這班人敢為香港議題站出來再說,我閱讀到背後隱藏的哀怨⋯⋯原來當自身的政治參與渠道被堵塞,各種對他者關懷的表達也會不經不覺被攔截。這種社會就是迫著每個人都再踡縮多一點點再多一點點,抱得住自己沒有碎開已經算係咁(已算不錯)。
可是,或許,倒過來,正正因為身心俱疲,反而能因為關心巴勒斯坦而得到能量?這或有種以毒攻毒之味道,或像肌肉痠軟時偏要按摩按到痛點以至能釋放。起碼我自己經歷如此。幾年來我常常想找些有關心社會公義意識的一些心理資源,因為一般的self-care資源很多時切不中自己的需要。今次因巴勒斯坦,找到好多很有深度的的心理資源,大開眼界。有好些是針對整個心理學科及心理治療行業的結構反省,提出要將治療解殖。也學習到cognitive dissonance是什麼,從心理角度理解為什麼有些以色列人明明經歷過屠殺卻想將同樣處境加諸巴人。有更多是對我個人好有幫助的,溫柔細膩的提醒,陪伴我面對因制度黑暗扭曲、社會缺乏公義的哀憤難受。例如,常常記得Dr. Saliha Afridi說心臟像肌肉,需要鍛練才能增強免疫力,勇敢承受複雜的情感,感受心碎,同時好好給予適當照料,會可以長得更強壯。這樣的話,也要先認識自己內心容量,知道自己的需要,人人狀態不同無法一概而論。
我學習到的東西多不勝數。細看巴勒斯坦為什麼會這樣,攤開了international order、全球資本主義、國際關係等等的資訊,好多概念具體地連了線。我也找到一些非常有深度的信仰資源,不只是反思錫安主義之弊病,從巴勒斯坦裔信徒身上,如Munther Isaac(伊蒙德)牧師,重新探索福音為何物。開始在Duolingo學阿拉伯語想了解一下字母,幫助到我打通過往學到半桶水的烏都語。
作為身心俱疲的香港人,很多事都太難講,很多議題難以再攤出來,但乘著全球關注巴勒斯坦的浪潮,有一場現成的運動讓我可以成為同行者。一些人將全球權力關係細緻剖析,一些人分析媒體的框架問題,一些人以文學音樂煮食傳承故事,還有很多很多。而我作為一個什麼都好難做的香港人,竟可以出一分力,透過簡單的分享新聞、閱讀、禱告,力量極之微小,但我知道自己加入了世界各地好多人,包括那二百萬個上街的印尼人、在加沙邊境聲嘶力竭向記者喊話的埃及人、鑽研法律文件上稟的南非人、在紅海憤而攻擊以色列商船而現遭英美報復攻打的也門人、在蘇丹一邊自己面對屠殺又一邊發聲教育人兩地關連的人、在美國堵塞車站主張和平的猶太人,還有好多無法名狀的群體。因著我一個留言,有個外國網民說想送我一件T-shirt,我心領了那份好意。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可以與全球各地的人連結,因為,說來慚愧,我從前根本沒有意識過這些許多人的存在,順從社會教導而習慣輕看來自一些地方的人,沒有意覺自己跟他們分享同一個地球。
而在加沙無枕無床無家可歸日夜被戰火轟炸的Bisan、Hind等記者,竟也會需要我這個遙遠的人。他們會感激我們的支持,我們何德何能啊。而明明我們除了捐獻虛擬sim卡之外,無法為他們遞上一杯水,一包衛生巾,一針麻醉藥。網絡令我們與加沙受苦的人連結起來——這種連結來得有點兒詭異,畢竟在港女照和搞笑動物短片之間讓人可以隨便滑過一場屠殺直播不該是正常的事——我們看到那天Plestia遇到一個老婆婆的寵物小烏龜而笑得開懷,分享他們的快樂。看到Bisan崩潰大哭的心碎,基於知道自己無法理解,而弱弱地分擔他們的心碎。沒錯,我是個甚至無法為自身議題站出來的人,但我竟然可以跟他們站在一起。
正因為自己懦弱,而特別被吸引去接觸一些巴勒斯坦人,從他們身上得到好多勇氣和洞見。愈是認識巴勒斯坦多年被欺壓被佔領的處境,愈是驚嘆原來人類可以有如斯生命力,如斯堅韌。5 Broken Cameras紀錄片真的非常好看,記述一個巴勒斯坦人業餘地用相機記錄村裡反抗的行動,被打爛了五部相機。最令人深刻印象的不是相機如何被打爛,而是無論幾多部相機被打爛,仍然一往無前,那份蠻勁實在超越常人的理解。也教我反覆自省,面對自身的恐懼,或許還可以昂首挺胸一點。
留下的媽媽樹
烙印在我心中的巴勒斯坦人臉孔並不是可憐兮兮的,而是苦盡仍能帶笑,仍會在庇護地方用鏡頭與小朋友玩遊戲的Motaz,自己餓肚子還細心分開一個個食物盆餵貓的男人,小朋友仍會在難民營賣玫瑰,經歷過1948年大災難及多次戰爭的老人抿著嘴持拐杖堅毅走著的。
當然還有那個抱樹的女人。抱樹相片流傳後18年,去年11月,記者再訪問她。她說:「我待樹木如同孩子⋯⋯雖然他們破壞了我的橄欖樹,但我把它們種回來了,長得比之前更好。我會堅持抗爭下去,直到世界終結。」
和平市集的朋友說,橄欖樹生命力很強,在當地代表健康和活力。就算在媽媽樹割了一部份做手工藝品,媽媽樹仍能健壯成長及開花結果。我緊握這木十架,念想剩下在巴勒斯坦地的媽媽樹,願它茁壯成長,堅毅不拔,願巴勒斯坦人終能得到自由,願以巴和平。
以巴和平
我上面一直說巴勒斯坦,或會有朋友挑戰我覺得要看兩邊。在這兒簡單地說我的想法,關心所有人不可以等同於抹去權力差異,為了以色列人可以免於恐懼,就更需要根治問題,解除對巴勒斯坦人的種族隔離政策,解除對加沙的封鎖和佔領,解除對於巴勒斯坦人非人的管治。怎樣才能締結和平?這幾個月努力找尋對締結和平的思考和資源,從Munther Isaac牧師的訪問開始認識到Global Immersion這個團體,另外找到以色列當地連結退伍士兵分享經驗的團體Breaking the Silence,以巴當地著力締結和平的團體Musalaha等等。好記得Global Immersion其中一段是,要達致真正的和平,很多時候需要擾亂現有秩序(status quo)。若輕率地希望一個模糊的和平概念,而在不公義面前漠視受害者的掙扎,就要反思是否只是為自己的旁觀找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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