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克蘿綺(Chloe Nahas)
巴勒斯坦,我的家鄉。
我已啟程了三個月,三分一的旅途已過。就在我以為旅程高峰已逝,生命卻再次提醒我她總是周而復始。我在巴勒斯坦逗留將近整月,經歷了其中一次最深的轉化。然而,不知何故,我對極緻的追求就像巴勒斯坦人在自己土地上的空間一樣,匆匆消失。
甚麼是土地?甚麼是邊界?這些實實在在,看似沒有情感的之物會否超乎我們所想,擁有由細胞和神經組成的記憶,並與我們的遺傳基因相互依存?
從我記憶所及,這些問題就一直令我不知所措。我自小就有一種想家、流浪的感覺,內心因無根可依而淚出痛腸。我對任何失去土地和先祖的人都感覺強烈。我們何曾克服過這些根深蒂固的創傷,這些如影隨形的黑影?我坐在這塊承載著我往昔之地,被佔領土上的一家咖啡館,我看見一位孩子在哭。他似乎知道那些混亂、恐懼、支配之力。他非常清楚,土地一日未愈合,我們也無法療愈。這是一位長者在某年夏天風起之日教導我的,他叫我知道樹木也需要被撫摸,儘管我們可能忘掉它們,它們卻一直記掛著我們。許多年後,我第一次經歷「維亞歷卡」(Wixárika)人的儀式時,才首次感受到這個教誨,如今在巴勒斯坦正更深地體會。
海法,巴勒斯坦。地在我腳下震動,我感到很無助。我在(以色列國)獨立日到達,它對我們來說卻是災難(النكبة)。那場巨大的災難,我們被趕出之日。當日我們與地土分離,與我們作為一個民族所需的整全性告別。我一直在想,這地還記得我嗎?它是否知道自己是我的歸宿?它會否知道我已回來?我怎樣才能滿足它所要求的?怎樣才能對得起我的先祖、我的家人?控制和獨立之間的對立感一直伴隨著我,它們是何時開始?我的身體在顫抖、在反應、在抵抗。是對何事、對何人?這並非理智可以解釋之事,它就像深植在我內心深處,深到我無法解釋、理解。在耶利哥沙漠的驅使下,我撫摸自己腳下的泥土。我流下了它需要用來表達的眼淚,感受到它的純潔是超過人類所謂的智慧所及。它知的比我們更深,我們卻忘了去寧聽。我們在這塊地土上行走,卻把頭藏在沙裡(是語帶相關),我們的行動受創傷和無意識所支配。我們的生命循環突然被打斷,給四周的生物帶來混亂。土地漸漸露出它的哀傷,就像在反映著我的內心,它變成一面鏡子。我們的共通之處雖非眼所能見,卻又可處處強烈感受得到。
我們可否決定自己生在何地?我們又應否為家園的意念奮鬥?我在這裡期間遇上了許多美麗、鼓舞人心、熱愛巴勒斯坦的活躍分子。雖然他們的生活跟我的如此不同,我卻可以體會到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愛慕和依戀。我整個靈魂都感受到,徹底地、親切地。然而,我卻與這一切相隔千里,我在加拿大過著優質生活,他們卻在這裡抵抗、奮鬥。我的跨代創傷跟他們的日常生活相比似乎微不足道。當然,我們不應把創傷比較,這是眾人皆輸的遊戲。當年我的祖父離去並默默承受這一切,現在我就在嘗試修復自己的破碎故事,當中好像總有點甚麼。曾經有人提出這一深刻見解——有時我們不曾知曉缺失的事物,可以帶來有如創傷事件的巨痛。此時此刻,我正在思考自己的土地創傷會否比留下來的話引致的傷害更大。當我四處為家時,缺乏安頓空間的混亂感成為了自己的最佳寫照。我的姨姨和舅父搬動他們那些不必要的東西,而我的身體也承擔著他們那未曾釋放的重擔。我在不同情感中反覆撕裂,這個隱喻亦一直困擾著我。當下,打開的行李箱令我想起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到處漂泊的痛苦和壓迫感。然而,儘管這一切令我感到混身不舒服,我卻又想身處其中,讓它在我體內的空間流走,讓混亂感幫助我理解,生命變幻無常是常態。
當我在海法思索這個問題,遙望大海,腦海中不斷浮現出混亂一詞。世事怎麼可能持續變化。雖然人類在不斷演變,經歷不同周期。然而,這一切似乎卻是如此巨大,治愈我所不知道需要愈合的地方,傷害我不知道可以受傷的地方。在經歷過無數的創傷、傷痛以後,我們怎可能仍堅持選擇去愛?這是否天方夜譚,不切實際?此刻,我卻在這裡凝望大海,拼命想要找到答案。
我的情感包袱——我們所有人都背負的,我與你的關係,我的生存動力,我的保護措施。當你出發旅行時,你攜帶的行李就已經決定了自己將要到哪裡和去多久。你會思考旅程上需要甚麼。當前往被佔領地時,你卻無法想像將要攜帶甚麼,會發生甚麼。我在上週經歷了內疚、特權、羨慕、羞愧這些感覺。與同在這裡的人並肩作戰,為保護我們的地、我們的根、我們的樹而奮鬥,這讓我內心感到澈底煩擾。我在悲痛的循環中搖擺不定地飛翔,沒有根基的遺傳記憶令我感到不安。把我與這地聯繫的體內細胞,就像火上澆油地被激活起來。坐在被佔領地的偉大領袖身旁,聽著他們的故事,我感到自己很渺小,無力感令我的心絞痛。然而,令我驚訝的是,自己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因在加拿大生活而有的安全感,而是深深羨慕在這裡跟巴勒斯坦同胞一起而有的不安全感。我需要知道如何保衛這片土地,這片聖地。我迫切地想讓其他人知道土地的記憶和大自然是何等重要,提醒眾人地不屬乎己,己卻確然屬乎地。當我站在沙漠中的水池,明月照耀下,我靜默而哭。我泰然自若卻又同時充滿動力,在不能分辨對錯、應與不應的情況下好像癱瘓了一樣。那唯一剩下、所深知的,是愛。透過投入所有關係,來影響事物的流動。愛著那棵緊盯著我的橄欖樹,觸摸在我柔濕手下哭泣之地,聯繫著山嶺之魂和海的冷流。這就是家,這就是生,這就是我。也就是這塊土地,以記憶賦贈予我。
筆者是居於加拿大蒙特利爾的巴勒斯坦人,自少參與不同的社會公義運動,近年專注於創傷和療癒工作。她擁有心理學碩士學位和工商管理碩士學位,目前正與加拿大原居民合作,以整全、賦權的方針設立本土的醫療系統。她在空餘時寫作,並曾與人合著有關社會規範對人類發展影響的書,此外也替大學發表文章和擁有自己的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