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往領糧的經歷
尤如參加魷魚遊戲

Gazasquidgame v2

作者:艾祖利(Yousef al-Ajouri)

孩子因為太餓而哭過不停,他們想要麵包、米飯……任何可吃的。

不久之前,我還有些麵粉和其它食物,但現在都已吃盡。

我們現在依靠慈膳組織派發的餐點——通常是扁豆——卻不足以叫孩子溫飽。

我和我的太太、七個孩子,以及媽媽和爸爸住在加沙市中部阿爾薩拉雅(al-Saraya)的帳篷裡。

我們在賈巴利亞(Jabalia)難民營的家,在2023年10月以軍攻打加沙北部時被完全摧毀。

戰事爆發前,我是位的士司機。由於燃油短缺和以色列封鎖,我已無法繼續工作。

戰事開始後,我從未領取過援助包,但現在食不果腹、難以忍受。

因此,我決定去位於撒拉丁道(Salah al-Din Road)、鄰近納札林走廊(Netzarim Corridor),受美國支持的加沙人道基金會(Gaza Humanitarian Foundation)營運的援助物資分發中心。

聽說那裡很危險,經常都有人死傷,但我還是決定要去。

有人告訴我,只要每7天去一次,就可能拿到足夠全家吃上一週的物資……

死蔭之路

6月18日,大約晚上9點,我聽到旁邊帳篷的人正準備出發前往派糧中心。

我之前已跟卅五歲的鄰居哈里斯(Khalil Hallas)說我也想去,

他叫我穿些寬衣,以備奔跑和敏捷行動。

他告訴我要帶個袋子或麻袋,以便攜帶罐頭和包裝食物。由於太過擠擁,大家無法將援助品用原箱帶回來。

我卅六歲的太太雅斯瑪(Asma)和十三歲的女兒杜雅(Duaa)鼓勵我去。

她們在新聞看到婦女也能取得援助品,想加入我的行列。我告訴她們,這太危險了。

我和營裡的另外五位男子一起出發,其中有兩位分別是工程師和教師,有的是首次前去領糧。

我們和另外十二人乘坐同一部嘟嘟車——加沙南部除驢和馬車外的唯一交通工具——其中有十和十二歲的兒童。

車上有位年青人曾經試過領糧,他說大家不要走以軍指定的路線——那條路太迫,會領不到糧——並建議走另一條離指定路線不遠的路……

嘟嘟車在加沙中部的努塞拉特(Nuseirat)卸下我們,然後大家從那裡走一公里到撒拉丁道。

路程非常困難,而且天色昏暗。我們不能用電筒,否則會引起以色列狙擊手或軍車注意。

其中有些毫無掩蔽的空地,我們只能在地上爬行而過。

我邊爬邊看,驚覺原來有幾位婦女長者,跟我們走一樣的危險路線。

我們途中曾遇上槍林彈雨,於是就躲在破爛建築之後。

那時,任何郁動或稍有動作的人,會立即被狙擊手開槍射擊。

我身旁有位高個子、淺頭髮的年青人,用手機的電筒引路。

其他人大聲叫他關掉。幾秒鐘後,他中彈了。

他倒在地,血流不止,但沒有人能夠幫忙或搬動他。幾分鐘後,他就死了。

旁邊有些人最後成功用原本帶來裝罐頭的空袋蓋住他的屍體。我又看到至少還有六位殉難者躺在地上。

我還看到有傷者往反方向走回頭路。有人在崎嶇地上跌倒、手受了傷、正在流血。

我自己也摔了好幾次,心雖惶恐,卻不回頭,因為最險之地已過,派糧之處就在眼前。

我們都很害怕。但我們來,是要為了餵飽飢餓孩子。

為食而戰

差不多凌晨兩點,有人告訴我派糧中心將會開放。

果然,未久,遠處的派糧中心亮起了綠色大燈,表示門已開了。

人群開始從四面八方朝中心跑去。我也拼命地跑。

我被人潮嚇了一跳。我已冒生命危險,盡量靠前,然而,不知何故,數以千計的人比我更前。

我開始問:他們怎會比我更前?

他們是否與以軍合作的人?他們是否通敵者,被允准先到並隨意拿取物資?還是他們只是冒了和我們一樣,甚至更大的險?

我試著往前推進,卻已無法。由於人潮洶湧,中心已被遮蔽。

儘管人群推推攘攘——為了餵飽孩子——我心已決定要成功。我脫掉鞋子,放進袋裡,然後用力地推。

有人壓在我身,我也壓在人身。

我發覺有位女孩在人群腳下窒息。我抓住她手,將她推出去……

我開始四處摸索糧箱,並拿到感覺像米的袋,但隨即有人將它從我手中搶去。

我嘗試捉緊不放,但他威脅用刀刺我。那裏大部分人都帶著刀,要不用來自衛,要不用來偷竊。

最後,我成功搶到四罐豆、一公斤乾小麥和半公斤義大利麵。

未幾,各個糧箱空空如也。那裡大部分人——婦女、兒童和長者——甚麼也都沒有。

有些人乞求他人分享。但沒人能夠放棄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連空紙箱和木卡板,也會被拿去當柴燒。

一無所獲的人,開始從地上撿起灑落的麵粉和穀物,嘗試拾起在混亂中散落於地的食糧。

士兵笑看

我轉過頭,看到大約十米、二十米外的士兵。

他們互相交談,玩手機,錄我們。有些就用武器瞄準我們。

我想起了韓劇《魷魚遊戲》的片段——殺戮成為娛樂、遊戲。

我們不僅被他們的武器所殺,還被饑餓和羞辱所殺,而他們就邊看邊笑。

我開始懷疑:他們還在拍攝我們嗎?他們是否在觀看這種瘋狂行為,看著強者如何壓倒他人,弱者毫無所得?

當箱子被清空,我們也都離去。

幾分鐘後,紅色煙霧彈被擲出。有人告知,這是疏散信號。未幾,激烈槍聲開始。

我、哈里斯和其他幾人前往努塞拉特的奧達醫院(al-Awda Hospital),因為我們的朋友威爾(Wael)在領糧途中弄傷了手。

醫院的景象令我震驚。在某個房間,至少有卅五名殉難者躺在地上,死去。

醫生告訴我,他們都是今天送來的。每一位都是在派糧中心附近排隊時,被射頭射胸。

他們的家人本來正等著他們帶食物和食材回去。現在,他們等到的是屍體。

當我回想他們,我崩潰了。我心想:為甚麼我們要為餵飽孩子而被迫送死?

那刻,我決定再也不去領糧了。

緩緩而死

我們默然而回,約在星期四早上7時30分回到家。我的太太和孩子都在等我,希望我平安無事,並且有些食物。

當他們看到我只帶了那一丁點回來後,都很難過。

那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一天。我從未像那天一樣感到如此羞辱。

惟望食糧能盡快送達,並以尊重的方式分派,拿掉羞辱和殺戮。目前的安排混亂、而且致命。

現在的安排毫不公正。大部分人最終一無所有,系統沒有組織,派的糧太少,要的人太多。

我肯定以色列希望這種混亂持續。他們說這種方法最好,否則哈馬斯就能挪用援助。

但我不是哈馬斯,很多、很多也不是。為甚麼我們要受苦?為甚麼我們非要冒生命危險去才能得到食物?

此時此刻,我已不在乎戰爭會否繼續——重要的是有食物,有可吃的。

我的兒子邱斯夫(Yousef)今年三歲。他哭著起床,說想吃東西,但我們甚麼都沒有。他一直哭,哭到累了,就靜下來。

我每天只吃一餐,有時甚麼都不吃,好讓孩子有吃的。

這豈是生——我們僅在緩緩而死。

本文是四十歲的艾祖利在加沙市向巴勒斯坦記者及《中東之眼》(Middle East Eyes)撰稿人尊林(Ahmed Dremly)述說的個人經歷。為了簡潔而明,本文曾經編輯。

‘My journey to get aid in Gaza was like Squid Game’ | Middle East 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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