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薩費爾亞塔——訪《希伯崙的山洞生活》作者

德凱卡(Dkaika),馬薩費爾亞塔的其中一條村落

筆者:亞猶華(Yuval Abraham)

馬薩費爾亞塔(Masafer Yatta)指的是希伯崙南部山嶺(South Hebron Hills),位處「綠線」(Green Line)旁,西岸地帶「C 區」的一群貝都因人(Bedouin)村落。80 年代,以色列政府將該區三千公頃的土地劃為軍事禁區,定名「918 號操炮區 」(Firing Zone 918)。1999 年,以軍將當地七百多名村民驅逐,以國人權組織開始訴諸法庭,嘗試推翻有關決定。本年 5 月,以國最高法院裁定以軍行為合法,過千名村民面臨被迫遷。

本文標題原為《以色列政府用這書作為馬薩費爾亞塔驅逐行動的佐證,但著者無法苟同》(Israel says this book justifies Masafer Yatta expulsions. Its author begs to differ),是筆者亞猶華訪問是次案件中作為關鍵證據一書《希伯崙的山洞生活》(Life in the Caves of Mount Hebron)的作者夏雅科夫(Yaakov Havakook)的報導文學。原文刊載於《+972 雜誌》(+972 Magazine),蒙允翻譯轉載。

人類學家、以色列國防部前僱員夏雅科夫未曾想過,他 40 年前寫的書,決定了今天生活在被佔領的西岸地帶過千名巴勒斯坦人的命運。

5 月初,以色列最高法院裁定軍方可以驅逐位於希伯崙南部山嶺馬薩費爾亞塔八個村落的居民。法官判決的核心理據是基於夏雅科夫撰寫的民族志(ethnography)——對以色列政府來說,該書是 1980 年以軍指揮官將當地劃為以色列國防軍的實彈操炮區時,那裡並沒有 「永久居所」(permanent dwellings)的佐證。以色列政府憑著這一論據,表示以軍有權將村民驅逐趕離。

然而,這位人類學家在近期跟筆者的交談中反駁以色列政府的論述。當筆者告訴夏雅科夫他的著作是法院判決的關鍵證據時,他表示對此一無所知。夏雅科夫更質疑以色列政府對他研究成果的解讀,以及將之用來合理化驅逐行動的行為。

在最高法院 4 月舉行審訊期間,以色列政府指夏雅科夫著作中的地圖將馬薩費爾亞塔的巴勒斯坦村落標注為「季節性定居點」(seasonal settlements),表示村民年中只有幾個月會短暫遷居那裡。法官大衛明茨(David Mintz)在接納以色列政府的立場並為驅逐行動開綠燈時,亦提到書中的這幾頁。

這幾頁紙何以變得重要?因為根據以色列軍法,軍隊不能將「實彈操炮區」上的永久居民驅逐。以色列政府表示,根據夏雅科夫的記載,馬薩費爾亞塔的村民並非常居當地,故可將他們驅逐趕離。

夏雅科夫對此表示無法苟同,特別是他對「季節性定居點」一詞的定義。20 年前,夏雅科夫曾經嘗試替反對驅逐行動的興訴人向最高法院提供專家意見,但遭他的僱主以色列國防部禁止,以致他無法提交自己的書面證詞及所拍攝的大量照片——這些照片清楚顯示那些村落在 1970、80 年代就已經存在。與此同時,國防部又從他的書斷章取義,以證明那裡的村落並非永久性的。

此外,法官們亦完全沒有考慮馬薩費爾亞塔中巴勒斯坦居民的無數證詞。他們在證詞中表明於 1967 年以色列國佔領西岸地帶之前就已經住在這些村落。

無視居民本身的經歷,加上判決是來自佔領國最高法院以受其影響的人陌生的語言進行的審訊,是殖民主義框架裡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除此以外,夏雅科夫的故事亦再一次讓我們看到,以色列專家的聲音只有在為國家利益服務的情況下,才會在這個框架的法制中得到重視。

「周圍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的村落」

夏雅科夫以人類學家的身份,在 1977 至 1981 年——即以軍在馬薩費爾亞塔設立「918 號操炮區」的同期——居住在希伯崙南部山嶺的巴勒斯坦穴居人之間,研究他們的生活。鑑於這個原因,他的意見在審訊中非常重要,控辯雙方都引用他的著作《希伯崙的山洞生活》。

夏雅科夫是唯一一個在那段時期,對馬薩費爾亞塔的村落進行過如此認真的實地考察之人。而他的洞見在最高法院法官拒絕考慮 1980 年——當地被劃為操炮區的那一年——之前或之後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更顯重要。

舉個例子,法官大衛明茨在最終判決中並沒有考慮其中一個村落有可追溯至 60 年代的石屋,他表示這一事實「跟 1980 年的情況沒有關係」。他在判決又指,一位曾在 2000 年間訪問過這些村落的人類學家曾表示,她的意見並非「依靠對該地的實時觀察」,而是「後來的時間」。

夏雅科夫坐在家的陽台上告訴我,他在 70、80 年代期間曾多次到訪現在面臨被驅逐的村落。

「我嘗試與村民一起體驗日常生活」,他微笑著回憶說「那裡的村民,即使是那些不太信任我的,都願意讓我進入他們的家。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在他們家裡睡覺,在那裡更衣,聆聽他們的故事,我成為了他們糾紛的一部分,我和他們的孩子一起去放牧。我在那些年間跟他們相處學習到的,在任何大學都無法學到。」

夏雅科夫在他為著作繪製的地圖上標注了這些村落。例如金巴(Jinba)以及旁邊其它位於操炮區內的村落——法凱(Fakheit)、塔班(Taban)和馬爾卡茲(al-Markaz)等。他在著作中和地圖上將它們稱為「季節性定居點」。我問夏雅科夫,這個字詞是甚麼意思。

「那些村民每年會於放牧季節在這些村落中生活六至八個月,然後回到他們的『母』村。我在書中地圖上每標注一個地方,我亦會標注那裡有一定數量的村民在山洞裡居住,對我而言,它們每一個都是定居點。假如某個山頂只有一兩戶人家居住,我就不會標注在地圖上。」

夏雅科夫其實只是在重覆著作中第 56 頁的內容,「每年放牧期間,那些村民都會往山洞去。放牧季節在冬季,通常在 10 或 11 月開始,由冬雨臨到之日,一直持續到 4 月底 5 月初。」

跟以色列政府對其著作的解讀唱反調,夏雅科夫指這些村民 1980 年就有住在這些村落。他表示其中一些村民在兩個家之間遊走,過著隨季節遷徙的生活方式:6-8 個月待在馬薩費爾亞塔地區村落的山洞,其餘時間就住在「母」村。

「這些村民會依照規律到來,也總是住在同一個洞穴,當他們不在時,沒有人會進入這些洞穴。村落並沒有被遺棄,也不會被隨意侵佔。周圍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的村落,而每一個山洞都屬於一個家庭。

「其中亦有些村民是常年居住的,包括我在地圖上標注的廢墟之中。所有這些定居點都處於被建立的過程。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夏雅科夫表示,這是因為在漸變成市鎮的母村當中,無論是亞塔(Yatta)、杜拉(Dura)還是阿斯薩穆(As-Samu),已「沒有足夠的地方居住或放牧」。因此,年輕的村民會全年住在馬薩費爾亞塔,而不僅是在放牧季節。

被禁提交證詞

然而,以色列政府卻將夏雅科夫的觀察所得扭曲地陳述,並如此回應村民的訴求,「夏雅科夫的著作顯示,興訴人聲稱他們在操炮區被宣佈劃為軍事禁區前在當地生活,並沒有任何根據。最有可能的是,他們其中一些人曾經不時地、暫時地,每年有兩到五個月在操炮區」。

法官明茨在判決中指「夏雅科夫的著作並不能作為支持興訴人士的證據,即他們的生活中心在 1980 年之前就在操炮區的山洞裡」。他引述書中第 27 頁,指這些村民「與他們的『母』村保持聯系」,以及第 34 頁,指金巴是一個「季節性定居點」。

可是,夏雅科夫在交談中強調,馬薩費爾亞塔的村落在 70 年代就已經存在,並且有村民永久或長期居住。他表示村民與這些村落的聯系是毋庸置疑的。「那是他們的家。我和他們坐在一起,我和他們一起經歷日常生活和各樣種種」。夏雅科夫又講述他如何帶著兩台相機在希伯崙南部山嶺走來走去,特別是這個後來被稱為馬薩費爾亞塔的地方。

2000 年,律師利施羅默(Shlomo Leker)聯絡夏雅科夫,問他是否願意向最高法院提交一份關於他在該區居住生活的證詞,以幫助那些反對驅逐行動的興訴人士。夏雅科夫立即表示同意。可以預見的是,他的證詞會對在當地生活的巴勒斯坦村民有利。但夏雅科夫當時仍在國防部工作,因此利施羅默得先向以色列總檢察長請求允準,才能向他取證。

「幾天後,我接到了總檢察長打給國防部的電話。一位律師跟我說,我被禁止提交證詞,如果我一意孤行,就會受到紀律處分。我那時是一名公務員,不想因此惹上麻煩。」

當我問他為甚麼政府要阻止他跟法庭分享他在村落裡的所見所聞,夏雅科夫表示他不清楚,「或許他們擔心自己的理據,或許他們看了我的書,也明白其中的內容。」

於 90 年代中期擔任以色列總檢察長的邁克爾本耶爾(Michael Ben Yair)告訴《+972 雜誌》,他反對公務員——如夏雅科夫——向法院提交跟政府立場相反的證詞。然而,以色列法律並未明文禁止這種行為,而是由總檢察長酌情處理。

夏雅科夫對此表示遺憾,「如果雙方都以同一本書為依據,並從中得出不一樣的解讀,而作者又可以向法庭作出解釋,那麼就該這樣做」。

「特拉維夫或拉馬特甘(Ramat Gan)的西方標準」

當我告訴夏雅科夫,以色列政府根據航空照片,聲稱這些村落沒有確切定居點的特徵——如柏油路、學校或建築物時,他大笑起來。無可否認,村裡沒有這些建築——因為村民都住在地下洞穴。但對夏雅科夫來說,村落的存在毋庸置疑。

「我第一次去艾圖瓦尼(a-Tuwani)的時候,並不知道那裡有人居住。一個戴著白色頭巾的女人突然從地底離我幾米遠的地方走出來。然後我漸漸明白這個地方是怎樣的一回事。我起初看來是幾塊散落的石頭,其實是他們做的一種圍欄。我認識到,為了保障私隱,這些環繞著他們家的圍欄入口,必定會跟洞穴入口的方向相反。

「那時沒有方法歸類這種社區——不是所有社區都會按照特拉維夫或拉馬特甘的西方標準來運作,有房產稅、水電和地契。恕我直言,法官正坐在一個大霓虹燈房裡。他知道如何閱讀法律條款,並善於用繁複的言語來表述事情,但他並沒有住在那裡。他沒有吸過洞內的篝火煙味,沒有被山羊撞過……透過另一種文化視角來判斷別種生活方式似乎是很奇怪及難以理解的事情,在這個情況下的解讀更可能是錯的。」

儘管如此,夏雅科夫對以色列政府驅逐村民的決定不感驚訝。1999 年,700 人被裝上貨車並驅逐趕離該區;他們其後向最高法院提出申訴,當局才允許他們返回。現在,以色列國已經為軍隊驅趕他們重開綠燈。


延伸閱讀

  • 918 號操炮區(英文資料)
    神之形像(B’Tselem)

  • 馬薩費爾亞塔(英文資料)
    維基百科

  • 巴勒斯坦:希伯倫「C區」欠缺醫療服務 尤其影響婦女
    無國界醫生 2020-12-28

  • 美籍巴勒斯坦記者被殺 普世教會協會籲徹查
    《時代論壇》2022-05-25

    ……普世教會協會的聲明中亦提到,以色列高等法院於五月四日駁回西岸地帶南部馬薩費爾亞塔(Masafer Yatta)地區巴勒斯坦居民的上訴,容許以色列政府將居民逐出被定為軍方操炮區的範圍。這個決定將使一千二百名巴勒斯坦居民被迫離開他們已居住了幾十年的家園。法庭判決後一週,以色列政府在首個行動中已將當地十九個建築物拆毀,其中九個為住宅,其餘則為儲物室和羊棚。

    根據國際法,佔領者不得違反被佔領者的意願,強行將他們遷離現有社區。普世教會協會呼籲以色列政府、官員及良善的人採取行動,停止將巴勒斯坦居民強迫遷離馬薩費爾亞塔地區的行動。又指應被移除的是軍方操炮區,而非當地原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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