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我的鄰舍?

筆者:老旭暉

首先感謝濟南教會、感謝大家今天到來、感謝先秦弟兄的努力、感謝悅文姊妹的翻譯。你可能會覺得,這些都是客套話,那就容我分享一件小故事。Alex 和他太太是第一次到台灣,但到過香港已經有三次,他第一次去香港的時候,感到非常的困難,在各個聚會之前,在網絡中就有人傳信息,叫弟兄姊妹不要去聽他。在教內中有很多人懷疑、猜忌,說他講的不合乎聖經之類。感謝主,雖然往後的兩次仍有這種狀況,但整體來說已經大有改善。

為甚麼會有人不想聽主內弟兄姊妹分享他們的經歷和難處呢?實情是,這種事情對巴勒斯坦基督徒來說是司空見慣,我相信很多有接觸過的人都有類似的經歷。因著我們從西方基督教—特別是福音派—所領受的教導,我們很多時都會把當代的以色列國和聖經上的以色列劃上等號,而巴勒斯坦人就好像昔日的迦南人一樣,需要被趕出、制服,甚至乎消滅。所以,巴勒斯坦基督徒就成為了一個 oxymoron,是矛盾修飾法,兩者並不可能共存。

但實情卻又是他們是真實存在,於是我們就要把他們的聲音壓制、要抹黑,免得我們的神學觀、末世觀、世界觀因此受到挑戰。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穆斯林身上,因為他們是「猶太人的敵人」、「憎恨西方文明的人」、「是敵對上帝的人」,所以他們一定都是壞人。我們好像已忘了十字軍東征時的殘酷,忘了西方世界的殖民主義。因為這些會挑戰到我們既有的價值觀。

但現實世界是否如此簡單,可以用黑白二分法的解釋一切呢?這令我想起電影《駭客任務》,其中有一幕是主角在訓練任務中,看見一個紅衣美女,他稍一分神,轉頭再看,那位紅衣美女已經變成了電腦特攻,用槍指著他。他的師父提醒他,要視所有仍受電腦控制的人為敵人,「If you are not one of us, you are one of them」,若果你不是我們的一分子,就是敵對我們的人。

早兩星期,在紐西蘭發生了一位白人至上主義者血洗清真寺的慘劇,當國際社會齊聲譴責的時候,在澳洲卻有一位議員指紐國容讓「穆斯林狂熱份子」入境,才是這次恐襲的罪魁禍首。「Blame the victim」,把責任推給受害者,莫此為過。那天,第一位被殺的穆斯林向行兇者說了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話,「弟兄、你好」,換來的卻是幾顆奪去他性命的子彈。

對教會來說,最諷刺的是,我們這種敵意,是不久前才由猶太人身上轉到穆斯林身上。早幾天我有位朋友在面書上分享了一則信息,叫「The church under Nazi Rule」,「在納粹統治下的教會」,標題圖片是一位牧師跟希特拉握手的照片。香港近年很喜歡講潘霍華,但我們對他同期這些支持納粹主義的「弟兄姊妹」,卻甚少提及。 歷史告訴我們,「反猶主義」的最主要助力,並不是來自伊斯蘭世界。

你現在心裡可能會想,若果基督教是你說的這麼差,你為甚麼還要做基督徒呢?為甚麼不去歸信猶太教或伊斯蘭教好了。問題是,在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中間同樣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大家今天能認識耶穌,當然是因為上帝的恩典。可是,若果那時候初代教會的信徒沒有被他們的猶太同胞逼迫的話,他們也未必會「走出去」。在往大馬色路上的那位人兄,他的本名叫掃羅,他原本不是打算要宣傳福音的。至於穆斯林逼害基督徒的事情,不用我多說,大家應該已聽過不少。

既然這樣,宗教本身會不會才是問題所在呢?可是我們再看看歷史,似乎又不是。因著史太林,毛澤東而死的人,不會比「宗教戰爭」所殺的少。舉頭三尺有神明,有時候,相信有一個 higher being「在上者」看著你,還是會有一點顧忌的。

再者,有些時候我們不要說 inter-faith 多元宗教,因為就是 intra-faith 教內的對話就已經很困難了。正統派的猶太宗跟改革派的猶太宗、遜尼派穆斯林跟什葉派穆斯林……我是在福音派教會長大的,那時候的傳道人告訴我,天主教是異端,說他們拜偶像。後來,我在埃及一個比較落後的地方,嘗試進入一家科普特教會,看門的小朋友說不可以讓我進去,因為在他眼中,在他的認知當中,我看上去不是一個基督徒。

反而,在耶路撒冷舊城「初到貴境」的時候,我不曉得太陽下山很多公車就停了,回不了去住宿的地方,結果在街上遇到了一位穆斯林,他帶我去他家裡頭,就這樣就睡了一晚(他也沒有收我一分錢)。又有一次,我要從住處伯利恆去特拉維夫,打算拍幾張紀念拉賓總理聚會的照片,我的猶太朋友二話不說,就讓我在他的沙發借宿一宵(也是沒有付錢啦)。

如開首所說的那樣,很多時候,像亞歷斯這樣的巴勒斯坦基督徒都被標簽、被誤解、被否定、甚至乎被妖魔化。反過來的時候,有時候猶太裔以色列人也同樣的這樣子被定型,就好像那些在佔領區服役,常常欺壓巴勒斯坦人的以色列軍人一樣。我很同情他們,因為我想,若果換轉我是他們,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從少到大都被灌輸「死掉的阿拉伯人才是『好』阿拉伯人」的這種觀念,或者我會做著同樣,甚至乎更殘忍的事情。

有一位英國政客曾如此說:「在國與國之間並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試問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何嘗又不是這樣?弟兄反目、夫妻離異、父母子女互相攻擊,經常都可以在新聞或身邊人中見到聽到。在一個被「罪」所管轄的世界,所有的關係都被異化,神與人、人與人、人與其他的被造之物。我們都一同勞苦嘆息,人類似乎也無法走出這個困局。

可是,二千年前卻有一位叫耶穌的人,他在自己的同胞中間,宣揚新時代的來臨。那時候,猶太人除了羅馬人以外,還有一些很討厭的人,叫撒瑪利亞人。有一次,有位猶太律法師來,想要挑戰他,問他怎樣才可以承受永生,簡單了的答案就是要「愛神愛鄰」,這位律法師找不著耶穌的話柄,但又想要保住面子,就去問他「那誰是我的鄰舍呢?」然後耶穌就講了「好撒瑪利亞人」的比喻,耶穌的答案其實是把他的問題改變了,成了「我怎樣可以成為別人的鄰舍呢?」

可是,很多時候,我們似乎未有學到這個教訓。有一次,耶穌跟門徒進了撒瑪利亞的一個村莊,那裏的人不接待他,因為他面向著耶路撒冷去,他的門徒看見了,心裡火熱,就問耶穌要不要吩咐火從天上降下來,燒滅他們。這個似乎是我們很多時的思想與行為模式的寫照。

就算我們是理解「好撒瑪利亞人」的比喻,也很想去行,去做別人的鄰舍,可是現實生活中的各種不確定、不安感,還是使我們裹足不前。我們怕受傷,我們怕吃虧,我們怕這個,怕那個。回想起那時候,我從地道偷渡進加薩之前,我想了很久,祈禱了很久。最後使我決定要冒這個風險的原因是,若果加薩裡面的人真的是那麼無助,若果加薩裡面的人不是媒體中描繪的那麼恐怖的話,他們的情況,他們的故事,在我看來,是必須要讓人家知道的。

那一天,我大清早就開始,最後到晚上才順利進境,可是過程中心裡很平安。那些跟我素未謀面的穆斯林朋友在警局外等了我很久,因為哈馬斯其實想把我直接遺返,但是在他們的努力底下,我最終也可以順利進境。我們也有談信仰,雖然其實也只是「一個上帝,各自表述」,但大家是誠懇,互相尊重。當我跟他們說,我來是因為受到我的基督教信仰驅使,我認為信徒要尋求真相,要為軟弱、無聲者發聲,他們聽了之後就靜了下來一會兒。

在離開之前,我跟幾位巴勒斯坦人到海邊,我跟其中一位年長的說,我不見得有甚麼可以做得到。但我至少可以做的,就是把我在這裡所看見、所聽見的,告訴其他人。我頗悲觀的告訴他,我估計在你有生之年也未必會見到和平。然後,我指著他旁邊那位十餘歲左右的年輕人說,或者他可以。

曾經有人說過「The arc of history is long, but it bends towards justice」,歷史是一條長河,但公義終必得勝。因為在歷史背後面有公義、仁愛的上帝在掌管一切。有人會問,為甚麼上帝不現在就來解決我們的問題?神學家賴特說,上帝已經派了祂的使者,就是祂的子民,亦即是我們,去處理世上的各種問題,去作鹽作光。

今天牧師分享的信息,我們中間有些人可能覺得很難聽,甚至乎認為是違反上帝旨意,違反聖經的,對此,我會借用提摩太‧凱勒的話作回應,這也是我常常提醒自己的:「若果你的上帝永遠都是跟你同聲同氣,或許你只是在膜拜一個理想化的自己而已。」我們不應該避談敏感話題,但我們要好好學習如何用文明有禮的方式去談。

當我們在社會上見證「耶穌是主」、當我們嘗試追求公義、施行仁愛的時候,有些時候可能會因此受傷,結果亦未必盡是心中所願,可是,我們仍要因信交託掌管一切的造物主,祂必保守引領到底。因為二千年前那一位曾經「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也是如此把自己的生命交托於父,成就捨己犧牲的基督教信仰。

原文為聚會「聖地的多元宗教~談巴勒斯坦基督徒所面對之挑戰」與談預備之回應文,刊於筆者面書,蒙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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